唱片在唱片机里不停地转动,查理却对碟片播放的到底是什么一无所知。
“天哪,我连在唱歌的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听不出来!”查理把手上的碟片朝地上一摔,彻底放弃了提前做功课这码事。
“那你如果被问到了怎么办?别闹,好好听着。”
“这张我知道!查理帕克!我知道,是《伯德》这张专辑!”查理跑到唱片机旁边,“对了!我就知道!”
“早都和你说过了用功就有收获。”
“又来了。”查理嘟囔一句,翻开了迪克·格林立夫的个人资料,是的,直到今天他才弄明白了这位少爷的名字叫迪克,而不是迪基、迪奇什么的。
当一切准备就绪,格林立夫派来的车子也到了。司机是个和善的胖子,他明显是把查理当作了一个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的穷小子,话里话外都不乏羡慕之意。尤其是他语带得意地说出“格林立夫这个姓氏非常管用”这句话的时候,坐在查理身边的切斯提完整地观察到了查理脸上表情的变化,他为此笑得趴在了查理的肩上,呵出的热气遇见了查理敏感的脖子,让查理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不过好在之后的一路上切斯提都正正经经的,没有在做出什么超出常规的举动。这使得查理心里放松了很多。当然,航行中切斯提免不了有一两句抱怨,不过查理明白,这是切斯提不喜欢航海的缘故,他只能采用跟切斯提谈话的方式分散他的注意力。
“还有几天就到了,你忍忍。”
“你知道水下是什么感觉吗?”
查理侧过身看着在地毯上蜷缩着的切斯提,“我知道。”
“水下又冷又黑,像是另一个世界。没有光,没有声音,”哪怕是在黑暗中切斯提的目光仍旧准确地擒获了查理,“那儿什么都没有。”
“我真的知道。”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查理没有出声辩驳,而是闭上了眼。他真的没有骗切斯提,他知道,他每晚的梦里都是那种感受。就像是现在,仿佛船上忽然开了一个大洞,他向下坠落,掉进了海里。海浪轻抚他的身体,他逐渐下沉,一切的光亮和声音都在慢慢远离。
查理知道他的目的地,是水底的那一片无光之地。那里只有他一个人,漆黑不见五指,他的存在和消亡没有任何区别,他甚至分辨不出他自己的生死。
不过切斯提似乎是对查理的说法不满,从那场对话算起,他已经消失两天了。查理想找他,却没有地方能找得到他;想呼唤他,他也根本不会回应,他就像是融入了海洋的雨水,连一丝存在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无计可施的查理只能再一次拿出了信纸:
“我的狱卒,
如果这个世界是我一生的监狱,那你即是我精神上的狱卒。在我为了我的罪行赎罪的时候,你难道不应该尽责地看守着我吗?哪怕你不想看守我,看着我沉迷痛苦难道不会给你带来慰藉吗?
我请求你尽快回归你的岗位。
你是对的,我并不了解你的感受,还对此妄加揣测。恐怕在我以我的标准所言的“水下”不及你之处境的百分之一。这是我自大,或者说自以为是带来的错误,我请求你的原谅。
同时我也明白,让你陪着我乘船实在是在惩罚你而奖赏我,如果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消失的话,我理解。你完全可以在我到了蒙吉贝洛之后再回来。只是请求你千万别抛下我独自去面对那位格林立夫,特别在我需要和他谈论爵士乐的时候。
一位真诚的罪人,
查理”
信被查理放进信封,封好了放在桌子上,查理直勾勾地盯着。晚些时候这封信消失在桌子上,对着空荡荡、连只笔都没有的桌面,查理总算是松了口气。只要切斯提仍旧愿意读信,那事情总没有到最糟糕的时候。
可惜直到下船那天,切斯提那边依旧没有回复。
查理慌了。他的脑子里挤满了有关于切斯提的问题,他没办法控制切斯提的出现和消失。准确说,除了等,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想去在意除了切斯提之外的一切,所以他的灵魂又一次脱离身体,成了一个旁观者。他看着表面正常、内心呆滞的自己随口说出了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名字作为自我介绍,看着那位罗格家的小姐信了他的谎话。
查理坐在去往蒙吉贝洛的巴士的最后一排,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叹气什么?” 切斯提坐在邻坐上,“嘘——别说话,”他的手指紧贴着查理的嘴唇,“你看起来很糟糕,睡一觉吧。”
如果要让查理来评价迪克·格林立夫的话,他会说格林立夫是个毫无危险意识的蠢货。从在沙滩上主动和迪克·格林立夫搭话,到模仿赫伯特·格林立夫,也就是迪克的父亲吸引迪克的注意力,再到假意离开时故意地掉出爵士唱片,最后到迪克邀请他暂时住下,约定一起去爵士酒吧,这一切仅仅只用了两天而已。就这么两天,迪克似乎就对狂热的爵士乐迷查理信任非常了。
不过当然,这么快取信迪克的一大原因,那就是他总是配合着迪克的混乱生活,沉迷于酒精和感官的世界中。
而切斯提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一次消失了,查理却因为很久不曾同他说话,隔了好几天才发现这点。
回来不过是几天而已,切斯提就再度离开了。
查理摊在沙发上,拒绝了递到手边的啤酒。他明白这是自己一直以来的享乐主义在强压下的再度冒头,他也明白自己沉迷酒精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酒精可以给他一个无梦的夜晚,一个真正的脱离痛苦够得上“救赎”这个词的夜晚。
可惜切斯提似乎不喜欢他得到救赎。
“切斯提、切斯提、切斯提、切斯提!”
无论是在心里呼唤还是叫喊出来都不再有人应答了。切斯提短时期回归后的离开所带来的后果远超在船上的那次,查理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不断地揉捏,恐慌、着急、暴躁笼罩着他。
偏偏在这个时候,迪克和玛吉带着他去了爵士酒吧。
查理清楚地知道,在这个状态下跟着迪克和玛吉来爵士酒吧绝不是一个好的主意。这些音乐不仅不能抚慰他的精神,反而更使得他坐立不安。可同时他也明白,他更加不能独处,独处只会把他推向疯狂的边缘。
然而当他真正的坐在酒吧里的时候,才发现那种格格不入好像比独处更容易使人发疯。
这里没有人和他有共鸣。
更坏的是迪克邀请他上台唱歌,唱爵士。查理干笑着走上去握住话筒,体内传来的巨大轰鸣让他无法听清楚周围的声音。
他忽然想起切斯提信中提到过“你要给我唱爵士”。
这个要听他唱歌的人已经死了。
查理的精神瞬间被这两个想法抛上了云端,亢奋、恨意、快感齐齐包围住他,让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快乐。这是一场无序至极的表演,查理恨这个,又爱着这个。
他幻想着切斯提的表情,他会不高兴、会嫉妒、会皱眉,会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是当第二天下午查理彻底从那种情绪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后悔了。他想他是不应该去激怒切斯提的,这会把切斯提推得更远。
“嗒、嗒、嗒”几声把他从悔恨之中扯出来,迪克正坐在桌子旁用打字机写信。是的,写信,查理知道他要怎么挽回切斯提了。
“切斯提,
你的身影再一次消失了,是因为你不高兴我以酒精逃避的举动吗?如果是,我道歉,并且保证再不会这样做。
迪克正在楼下用打字机写信,他写信的时候很认真,这让我想起了英国的日子。我盼望着可以再一次以那样一种认真严肃的语气和你写信。
今天我愿意一试,以一种正常的,完全不诉苦的方式写信。
这是我来到蒙吉贝洛的第……我也记不清是第几日了,我总觉得现在的日子就像是在酒瓶子里过的似的,成日都醉醺醺的,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切斯提,你相信吗,昨天晚上我和迪克去了爵士酒吧。爵士酒吧四个字从我口里说出来是不是出乎你的意料?看,我就是想要出乎你的意料,因为你永远他妈的不按照我的安排行事!
我不想跟你抱怨,因为这无济于事,就说回爵士酒吧。
如果我说它是一个酒吧,这大概是我嘴里能说出来的最大的夸奖了。这是一个地下室,墙壁发霉,天花板上连一层壁纸都没有。就在这样一个充满了潮湿的臭味的小房间里挤着一群不懂欣赏的人们,为了小号和萨克斯风吹出来的胡编乱造的音乐就兴奋得拍手!
是的,我当然记得你告诉过我要欣赏无规律的美,那又怎么样呢,你自己都死了,可见你的话都是假话,我一个标点都不会信。
好了,继续。迪克很欣赏这种音乐,他甚至上台去合唱了。天哪,这多么丢人!可悲的是我也被拉上去了,你肯定不知道,现在我正在假扮一个喜欢爵士的人,但是我根本没做过准备。差一点就被拆穿了,幸亏周围都是蠢蛋。
接着迪克给我伴奏,上帝啊他的萨克斯风真是一场灾难,我独唱了一首歌。是的,不是对着你(你显然没办法成为你信里说过的要听我第一个唱爵士的人),对着一群蠢货我居然唱了一首爵士。如果我有用那么一分真心去唱,那是因为它的名字,My funny Valentine,正是我们信里的称呼。
酒吧、地下室,随便你怎么说吧,灯光很昏暗,他们喜欢用彩色的灯,红色蓝色黄色之类的,这使得这地下室的一切都充满了迷幻的气息。感觉就像是在做梦,我多么希望我是在做梦。
对不起,最后一句话似乎再一次回归了痛苦这个我身上永恒的主题。
但是我真的、真的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另:信中所写的是昨夜,我诚实地说了我当时的想法。但是现在我已经后悔了,我不该给别人演唱,希望你原谅我。
查理”
就在这封求和信写成后的两日,迪克的一位叫弗雷迪·迈尔斯的朋友加入了他们三人的生活。
查理不喜欢这位金发的矮个子,他傲慢又无礼,待人永远缺少尊重。这位弗雷迪·迈尔斯甚至当着迪克和玛吉的面嘲讽他。
当时他站在餐桌旁边,弗雷迪·迈尔斯以一种洞察所有真相的样子说道:“我也想要你的工作。你看,你呆在意大利住迪克的、吃迪克的、穿迪克的,迪克的父亲还得给你付账,如果你不想干,告诉我,我来做。”
一个洋洋得意、自以为是、讨好迪克的小丑。
查理被他的嘴脸恶心得想吐,但是他又想如果他受到了足够多的责难,或许切斯提会更快的原谅他?不只是之前的逃避,就连更之前的错误一起被原谅?
是的,切斯提一定会原谅他,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
这位弗雷迪·迈尔斯应该能帮忙的上忙。查理控制着自己放松脸上的表情,装作难堪地样子走过去加入了他们的早餐。他眼角的余光扫过了若无其事坐在弗雷迪·迈尔斯旁边的迪克和玛吉,他们像是没听见弗雷迪·迈尔斯之前的话一样。
看来这里不仅有一个小丑,查理端起咖啡杯,借着杯子的遮挡,嘴角勾起了一丝嘲弄的笑容。
只有下划线是写信的内容